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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幽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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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幽(六)

司玨自然是殺不得的。

至少在拿到她想要的東西之前, 暫時殺不得。

溫寒煙沒回答,而是問了個截然不同的問題:“衛長嬴。”

她將目光自裴燼頸側的劍痕上挪開,定定凝視著他的眼睛。

“東幽如此多的人, 你怎麽偏偏唯獨在意一個司玨?”

裴燼倚著墻面,聞言瞇起眼睛。

他手臂用力一撐窗沿站直身, 視線落在溫寒煙光潔的眉心。

溫寒煙的膚色本便偏白, 眼下整個人立在他降下來的陰影之下, 眉眼色澤顯得愈發深, 也襯得她眉心的皮膚更通透白皙。

裴燼攏在袖擺下的指節微蜷。

“憑你的聰慧, 不難猜得到我先前給你的那抹印跡究竟是什麽。”他稍俯身, 視線和溫寒煙平齊。

“漂亮的女人都像你一樣貪心麽?一邊做我的夫人, 一邊還做著司玨的未婚妻。”

他隨意伸手折了一片槐葉,指節稍微用力, 槐葉霎時間在他掌心一分為二。

裴燼掀起眼皮,將碎葉甩落, “我想要他的命,有何不可?”

淡淡的氣流拂過面頰,裹挾著一陣很清淺的草木清香。

溫寒煙看著裴燼的眼睛。

裴燼卻已經退開半步。

他似乎又恢覆成平日裏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,笑得很沒所謂, “魔頭本來就該是這樣, 陰晴不定, 要殺便殺,有什麽可以不可以。”

溫寒煙:“可以。”

裴燼眉梢略微一挑, 只當她隨口回應了後半句話, 單手撐著墻面:“你倒和正道世家那些沒腦子的蠢貨很不一樣。”

他傾身一笑, “很明白棄暗投明的道理。”

這一靠近,兩人的距離極速縮短。

溫寒煙幾乎能夠感受到裴燼凜冽中漾著溫度的氣息。

她抿了抿唇角, 眼神卻沒有絲毫退讓逃避,安靜地註視著近在咫尺的人。

“我說,可以。”

一陣風起,槐葉摩挲發出此起彼伏的“簌簌”聲響,日光被切割成更多不規則的塊狀,在兩人身上無聲地搖曳。

裴燼喉結微動,靜默少頃,冷不丁伸出手扣住溫寒煙的手腕。

他眼睫壓下來,眸底情緒不明,“你這話是什麽意思?”

落在腕間的力道出奇的重,好像洩露了什麽壓抑的情緒。

溫寒煙眼睫微動,挪開視線。

“字面意思。”她註視著搖晃的樹影,“隨便你怎麽理解。”

空氣中很安靜,靜得仿佛什麽都沒有,只剩下兩道逐漸脫離了節奏的心跳聲,還有交錯的呼吸聲。

就在這時,溫寒煙芥子一震。

她猛然回過神來,條件反射將裴燼的手甩開,低頭去看。

“是葉家主。”溫寒煙收回手,頓了頓,又將手臂略微扯後背在身後。

她抿緊了唇角,“我先走了。”

話音微頓,她又補充了一句,“還有,方才——多謝你。”

說完這句話,溫寒煙便不再猶豫,轉身大步離開。

白衣女子走得毫無留戀,背影挺拔得宛若一把出鞘的利刃,但腳步卻似乎比往日邁得更大,不出瞬息,身形便被湮沒在晃動的樹影間。

溫寒煙走了,裴燼也無意在此地多留。

他稍微活動了一下關節,一撐窗沿站直身,腳步卻一轉,又重新靠了回去。

裴燼盯著地面上一片碎裂的槐葉,須臾,手指微勾。

一道氣流將碎葉托舉飄上半空,圍攏著他的衣袂盤旋。

裴燼屈指彈了一下,一片碎葉瞬間一震,飄飄悠悠被彈飛了很遠,又重新顫顫巍巍飄了回來。

“‘可以’?”

他沒骨頭一般倚在窗邊,百無聊賴地重覆這個動作,似乎只是打發時間,眼神卻一直放在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。

綠江虐文系統忍無可忍,見四下無人,迅速從他識海中鉆出來。

小光團毫無違和感地融入了一排盤旋的碎葉,打著圈繞著裴燼身側飛。

它伸出一根細溜溜的小手,戳了戳裴燼的心口:[別看了,人早就走遠了,望妻石。]

裴燼手指一頓。

下一瞬,他五指收攏,虛空中的碎葉克制不住地震蕩起來。

緊接著,小光團和它們一起,被一股強大的威壓瞬間碾成了碎屑。

[啊啊啊,你這個沒有人性的魔頭!]

萬千光點散入虛空,又一股腦湧回了裴燼識海,綠江虐文系統哭唧唧蜷縮在角落裏,控訴地超大聲。

沒有人性的魔頭環臂倚墻,冷眼旁觀,良久,才似笑非笑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,慢悠悠往外走。樹影蒙昧,不遠處天光正盛。

紀宛晴跟著司玨走出南和閣。

身後綠蔭濃郁遮天蔽日,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不規則的陰翳。

她無聲地松出一口氣。

還好她趕來的及時。

紀宛晴默默地想。

若是她疏忽時,司玨和溫寒煙重修舊好,她豈不是要開始被他們一同往死裏折騰?

這麽想著,紀宛晴腳步微加快了些,貼近了司玨身側,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蓮香,有點沾沾自喜。

然而還沒等她得意多久,司玨腳步猛然一停。

“阿玨?”

紀宛晴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停下來,剛要仰起臉甜甜說幾句好話,劈頭蓋臉的訓斥便猝不及防地落下來。

“誰讓你來的?”

司玨居高臨下地垂下眼睫,黑沈的眼睛裏漾著刺骨的涼意。

屬於東幽少主久居高位縈繞不散的氣場陡然散開,紀宛晴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,一時間被問的懵了。

“我……你這是什麽意思,阿玨?什麽誰?”

紀宛晴牙關不自覺磕絆了一下,她努力給自己打了氣,強撐著笑道,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……”

“嗯?不知道。”司玨辨不清情緒地重覆了一遍。

他低低笑了聲,伸出手屈指碰了下她的臉,姿態狎昵中漾著幾分輕視,“是誰告訴你,寒煙住在南和閣的?”

“沒、沒有誰,是我自作主張找過來的。”

紀宛晴隱約覺得有些不對,司玨分明在她和溫寒煙之間選擇了她,此刻為什麽又好像在為溫寒煙向她發難。

她卻又不敢確定,而且她想不出什麽太多處理這種狀況的辦法,只能像往常那樣,絞盡腦汁地回想著原著裏女主的臺詞,試圖討好他。

“別生氣,阿玨,我、我不過是太想你……”

司玨俯視著她。

他分明什麽都沒說,卻像是將她所有的小心思看得無處遁形。

紀宛晴心頭一跳,還沒來得及松口氣,緊接著,她便呼吸一窒。

一只修長的手扣住她的喉嚨,指節毫不憐惜地收緊。

司玨臉上依舊帶著笑,眼神卻比冰川更寒涼。

他口吻溫柔得令人頭皮發麻,“在我心中,沒有什麽事能夠排到你前面,你永遠是最重要的——你待我是不是也同樣如此?”

紀宛晴臉色不斷漲紅,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幾乎憋成了豬肝色。

她什麽也思考不了,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她胡亂點頭:“當然,當然!我永遠都把你當作最重要的人,絕對不會背叛你,阿玨,我真想能永遠陪著你。”

落在她脖頸的力道猛然一松。

“咳咳……”

紀宛晴大口地吸了一口氣,冰冷的空氣灌入刺痛的喉管,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。

一只手輕輕撫上她後心,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,溫和替她順氣。

紀宛晴渾身一抖,下意識想甩開司玨的手,卻被更用力地攬在懷中。

“你在怕,怕什麽?”他聲線平和,但紀宛晴卻看見他平靜之下的癲狂,大氣都不敢出。

她心裏崩潰地抓狂,瘋子!

司玨笑了下:“怕我殺了你,還是怕我不要你?”

紀宛晴喘了口氣,驚疑不定地看著他。

這到底是什麽意思?

她靜了靜,鼓足了勇氣試探道:“阿玨和溫師姐看起來登對,又身負婚約……我沒有安全感,這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嗎?”

司玨又是笑。

他擡手摸上她發頂,紀宛晴動也不敢動,任憑他的掌心反覆摩挲過她精致的發髻和發釵。

紀宛晴感受到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大,按在她發頂的手不像是在撫摸她的頭發,更像是要擰掉她的腦袋。

不多時,便將她精致的發型揉得一團亂。

懷中的白衣少女像是乖順的小動物任由他觸碰,身上柔軟馨香,沒有尖銳的倒刺,不會傷人。

司玨眼眸幽邃,晦暗不明的眸光沈下去,幾分溫柔浮現起來,配上那張極艷的臉,引得人忍不住沈迷。

“分明方才同寒煙在一起,從前五百年,也都是她陪在我身邊。”

他揉著紀宛晴的頭發,辨不清意味的視線落在遠處,沒有絲毫溫度。

“可我現在卻突然覺得,好像陪在我身邊的那個人,自始至終都是你。”

紀宛晴心驚肉跳地擡起眼。

……

將紀宛晴送回房中,司玨大步跨入內間。

桌上香鼎輕煙裊裊,玉簡鋪陳開來,家仆還立在原地恭敬地等著他。

見司玨去而覆返,家仆長長地松了口氣:“少主。”

頓了頓,他吞吞吐吐地開口,“家主方才傳訊來,要您……要您……”

“知道了。”司玨淡淡打斷他,擺手召他傾身過來,手腕微翻平舉,“東西拿來。”

家仆楞了楞,他原本以為少主去一趟會改變心意,卻沒想到反比先前更幹脆果決。

他連忙從芥子裏掏出一柄鑲著金玉蓮紋的匕首,低頭躬身雙手捧入司玨掌心。

司玨手指攏著匕首,並未立即動作。

他將匕首湊到眼前把玩片刻,忽地一笑。

鏗——

利刃出鞘,家仆眼眸陡然瞪大:“少、少主——”

司玨眼也不眨地將匕首刺入心臟,淺金色外袍瞬間洇開一大片殷紅的血色。

他臉色微微有點發白,指尖卻連半分顫抖都無,反手一擰。

一滴圓潤的血珠順著刀身上的凹陷滾落下來,墜入刀柄之中的暗格裏。

司玨面不改色將匕首一把抽出,血珠飛濺,在周遭灑下一大片靡麗的痕跡。

他喘.息著將鮮血淋漓的匕首震碎,暗格中的血珠懸浮於虛空之中,在一陣大盛的虹光之中,安靜地沒入玉簡尾端的落款。

啪——

司玨將染了血的玉簡甩過來。

“東西給你了,現在拿去交差。”他閉上眼睛,“滾。”

家仆心驚肉跳地看著司玨面無表情地動作,直到東西劈臉砸了過來,他才恍然間回過神,拿著玉簡轉身便要走。

“慢著。”司玨的聲音倏然再次響起。

家仆僵硬地轉回身:“少主……您還有什麽吩咐?”

司玨身上的金色錦衣幾乎被血液浸透,他略顯蒼白地靠在椅背上,膚色勝雪,也襯得他唇色透露出幾分妖冶的丹紅。

身為九州第一世家東幽的少主,司玨含著金湯匙降生,自打記事以來,從未在外人哪裏受過什麽委屈。

但就在方才,他分明被無形間壓制,卻竟然連出手的沖動都沒有。

——實在是對面那個人氣場實在太強,氣勢太過鋒銳。

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氣息,司玨就連在東幽家主身上,都鮮少感受過。

“跟在寒煙身邊的那個黑衣男子,去查他的身份。”

司玨閉上眼睛,唇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。

他倒要看看,是什麽人跟在寒煙身邊。

……

“關於那個男人,我知道的也只有這麽多。”

葉凝陽放下茶杯,“世伯,無妄蠱的事多謝你慷慨告知。既然無其他事,我便先告辭了。”

司鶴引微笑點點頭,目送著葉凝陽那抹紅艷的背影穿過轉角,最終消失不見。

他臉上滴水不漏的笑意登時褪盡,面無表情地退回內間,揮退下人。

司鶴引腦海裏不斷地回蕩著和葉凝陽的對話。

“他長什麽樣?”

“唔……黑發,黑衣,兩只眼睛,一只鼻子,一張嘴。”

“……具體點呢?”

“額……長相還挺俊美?這算嗎?”

“他出手時,身邊可有什麽武器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那他出的是什麽招式?”

“記不清了,似乎是某種陣法。”

“陣法?”

“對啊!這麽想來,難道他是東幽的人?”

“……想得不錯,下次別想了。”

“你可知曉此人來歷?”

“不知道,不過他和溫寒煙關系親近,或許是游歷中偶然認識的。”

“就沒有任何特征能夠辨析嗎?”

“真的沒有!不過世伯,你為何如此在意這個男人的身份?他當真和東幽有舊?”

“……凝陽,究竟是我問你,還是你問我?”

“……”

司鶴引木著臉捏碎了掌心的茶杯。

聽了半天,到頭來,就像什麽也沒聽一樣。

真不知道葉凝陽是不是故意在耍他。

但是她何必這樣做呢?

司鶴引在桌邊坐了良久,才從芥子中掏出一枚傳訊符,用力捏碎。

很快對面便傳來回應,語調含笑:“司家主,別來無恙?”

司鶴引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,單刀直入道:“你先前提醒我,要我確認身份的那個人,暫時確認不了。”

“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。”對面那人語氣溫和,似是品了一口茶,“你只需要做到我要你做的事。”

司鶴引瞇起眼睛:“還是原本的計劃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若他不是裴燼呢?”

這一次,對面並未立即回應。

半晌,那人才悠悠笑道,“這又有什麽所謂呢,司家主。難道事情結束之後,你的收獲不是最大的嗎?”

“至於裴燼……”

他輕輕一笑,“他但凡還在這世上,便終有一日會現身。”

“何必著急。”

靈光四散遁入虛空,對面掐斷了傳訊,司鶴引神情莫名地在原處坐了一會,又從芥子中掏出另一枚傳訊符。

蓮紋於空氣中浮現,虹光閃躍,司鶴引站起來躬身行了一禮。

“葉凝陽已經走了。”

“走了?”

對面聲線冷淡,只尾音微微上揚,聽不出是喜是怒。

“她身上並無異樣,多半是接任家主之位後,不知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。”

司鶴引誠惶誠恐道,“實在是她帶了寒煙仙子來,可能是我有些草木皆兵了。”

對面微微一頓,語氣稍微顯出幾分波瀾:“五百年前加固裴燼封印的那個溫寒煙?”

“是。”司鶴引答話道,“她身邊除了兆宜府少主之外,還跟了一個一同叛出瀟湘劍宗的外門弟子,和一個看不出身份的男人。”

“連你也看不出?”

“……是的。”

“廢物。”

空氣中沈寂了一會,那個聲音淡淡道,“盯著溫寒煙。”

頓了頓,又撂下半句話,“還有她身邊那個男人。”

司鶴引低頭恭敬應了聲,無人瞥見的角落裏,神情閃過幾分異樣。

“是。”

*

南和閣中微風和煦,淡金色的陽光傾瀉而下,在綠意濃郁的灌木叢中灑下一片鎏金般的色澤。

空青步伐輕快地向前走,腰間香囊隨著步伐搖曳,在空氣中蕩漾起一抹優美的弧度。

經過灌木林旁時,他餘光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,愕然一頓。

“你怎麽在這?”

青年眉眼溫潤,烏發散落在肩頭,視線正遙遙落在不遠處。

瞥見他時神情也是一楞:“空青師弟?”

空青湊上前,順著他視線看過去,只看到一片連綿的屋脊。

司召南笑了笑:“閑來無事逛一逛,你呢?”

空青收回視線:“我?來找寒煙師姐。”

他順勢錯開半個身位,朝著南和閣望一眼,“她在房中嗎?”

“自然,我一直在這裏,未曾見過她離開。”

司召南點點頭,主動側身讓了半個身位。

他主動行了一禮,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不打擾,先行告辭了。”

空青看著他施施然離去的背影,又忍不住順著他方才的角度看過去。

“什麽也沒有啊。”他狐疑地盯著看了半天,並未留意到一道影子無聲地靠近。

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,此處槐花似乎比別處開的更盛幾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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